图为北京一个乡村的场景
有人丢下欠款和弟弟跑路,有人被拘禁在香港。网路,让本来就在中国小镇流行的赌场和高利贷生出更猛烈的破坏力。
中国北方小镇90后小峰,扔了手机卡,低格了手机,揣著家里给的五百元,坐上长途巴士,跑了。两个幼女扔给了母亲。长期争吵的儿子,拾掇细软回娘家,要求结婚。离婚证书还押在按揭公司手里。
算上熟人还钱、银行债款、信用卡套现和高利贷债务,小峰的欠款超过四十万。
小峰跑路的第二天早晨,母亲暴跳著洗去了店旁边的喷漆:“****借钱,欠款借钱,死全家”。不久前,按揭公司负责人“发哥”带著鄙人上门,发出死亡恐吓,小峰父亲在兴奋下撕开了对方的大衣。
在这个北方小镇,因赌场欠下巨债的例子屡见不鲜:有人丢下两百万高利贷跑路了;也有人在生意沮丧时和同学一起赌场,欠下几十万高利贷,受不了追债人施加的精神压力,开燃气自尽了。在中国广大乡镇,同样脚本、不同主人公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。随著网路普及,本来就兴起的赌场和高利贷升级为触角更长、门槛更低的博彩网站和网路借贷,以更猛烈的破坏力撕扯著中国小镇的生活。
一起赌场,是亲朋好友交往的方法
假如老老实实工作做一个电气工,小峰赚钱还是不少的。他开了一家家电、空调配修店,生活疲累、平淡甚至无趣。比起跑长途运输或则在大城市安家、开鞋厂、开豪车的老乡来说,小峰算不上引人注目。但他特别讲“哥们儿义气”,常常和同学们聚会饮酒、“小赌”,最后落得负债累累,要靠母亲生活。
香港人类学家刘绍华研究楚雄少数民族社群历时六年(《我的梁山兄弟:可卡因、爱滋与流动青年》),发觉涉毒是“梁山兄弟”们将好东西分享给亲友邻里的一种社群文化。在这个北方小镇,赌场即是社群文化。几乎家家都有麻将牌、麻将桌。当地人认为,搞得家破人亡才是赌场,亲戚同学派对则是“小赌怡情”。人们相信赌场平台是赚钱的机会追债公司讨债手机定位,只要能自控,倒霉的不会是自己,说不定就能暴富。
图为赌场页面
六年前,六合彩兴起,连搬去城区南部山里的老爷爷都抱了公鸡赶集,用换来的一点现金买体彩。六合彩开彩的夜晚,只能用千人空巷来形容小镇。人们聚在一起或通电话,共享关于一夜暴富的焦躁、兴奋和沮丧。当地交行一名工作人员透漏,有一段时间,六合彩开彩的次日,交行汇款流出现金会突增几百万乃至上千万。
小峰有个同事是全职主妇,近六年来每周不错过六合彩开彩,还托去台湾的同事买六合彩刊物,企图提升抽奖率。后来她更是自己庄家,在亲友邻里间开地下六合彩,从下注到开奖都通过电话完成。
继六合彩兴起后,一些赌博机被搬到寻常居民家,轮盘、老虎机……念小学的女孩们不愿上晚自习,到山头为推元氏腰搭帐蓬的临时赌博看守,每人每天能赚200元。
小峰妈妈每次从大城市回去探亲,邻里晓得了,两两人一上去打扑克、扑克,不把她口袋里的现金全部“掏”出来不散场。小峰的兄弟学院结业后即便在大城市打工也不回老家开公司,就是由于母亲以“离婚”威胁,不愿小家庭被推入“小赌怡情”的泥沼:“过年回去和中学同事玩牌一夜里就输几千块,谁受得了!”
近几年,镇上更是流行起上网赌场。这种网路赌场平台的英文的介绍多是“网络娱乐”、“奖金”、“开始游戏”等类似抒发,“赌场”相关的词被吞没其中。普通人很难分辨它和通常的游戏网站的区别。而欢迎奖金动辄上万,看起来比网路游戏点数更易挣取,如同是飞来横财。
“好东西要分享”,小峰的同事K说。拉同学进陌陌、QQ群里一起赌场,是亲朋好友交往的形式。总之也没人管,“服务器置于台湾、澳门、外国,国外的代理人多得不得了,那里管得过来?”K是80后,在政府部门有一份后勤工作,起薪一千多元。他不肯透漏赌场软件或网站的名子,“太多了,跟人的名子一样多。”K在两年内买了三辆货车,还辞掉了工作,他宣称是玩网路游戏赢了几十万。
赌场是件这么寻常的事,以至于债主逼上门时,小峰还在寻思去赌场网站打个“翻身仗”。那时债主在小峰家书房逼债,小峰在楼上书房里,一边给逼得紧的债主们发邮件,宣称母亲在想办法,一边在手机上看了看同学推荐的“时时彩”。听说这些网路体彩,几个人合上去就可以自己庄家,每隔十分钟开一次盘,欧赔几十倍的都有,赢了即时到账。
小峰心想,这是惟一来快钱的方式。不一会儿,他的欠款显得更多了。
现金贷“像传销一样”
因赌场赌债的人,通过“戒赌吧”之类的峰会、微信群、QQ群联系上去,接洽、分享应对讨债的方式。网路按揭公司看见商机,直接把按揭广告发到陌陌群:“云付-刷卡实时到账0.32%,分润秒结。上万创业人在使用的……”网络按揭选择多,关键卖点是“即时提现”,少到几百元也放贷。其实,信用要求越低的公司,周期越短,月息越高,有的月息高达36%。
借款人互助陌陌群的规模每周都在下降,成员来自天南海北——从西北到中山。不少人透漏自己工作不稳定、收入微薄,几万人民币早已是天文数字。她们共享这样几个观点和经验:一,总之早已上了黑名单,多还钱多花,;二,总之中介公司包装欠款人的信用时,电话号码等都是中介公司的,不用理;三,只要还有房贷公司可以借,便可以拆东墙补西墙;四,赌场也好、做生意也好,一旦成功便咸鱼翻身,往年的负债一笔付清,过程痛楚在所难免。在缺少诚信基础和诚信教育的中国,一些债务人甚至觉得可以逃之夭夭。
截止2017年底,中国网贷业历史累计成交量突破6万万元,单月成交量均在2000万元以上。在手机上网时代,大中城市以网路按揭为主、小城镇和乡下以线下按揭为主的分野被打破了。手机上可操作的社交软件、贷款App、以及按揭中介的兴起,使即时到账的现金按揭无处不在、触手可及。一些债务人宣称现金贷“像传销一样”。至于满足了购物、赌博等欲望以后的后果,就顾不上了。
加入欠款人互助陌陌群的另一种人,是借助拉人赌场或按揭为生的中间人。她们猎杀的对象首先是身边的熟人。例如发哥经营的“贷款公司”,在西方社会被称为loanshark(按揭鲨鱼)。
在大海里,鲨鱼见血就紧抓不放;现实生活中,中介代理首先放了身边亲友、邻里、老乡的血给鲨鱼盯上。发哥一再指出,小峰找到她们,是小峰的“发小”帮忙,经过了“几手中介”。
来自中国中部小镇、现居东北地区的70球员军,在家装行业干了几年活后,按揭买了辆丰田小货车,零零散散地当司机跑活。
2017年夏季,卫军和在香港打工“发财”的同乡联系上,便去香港“看同学”、“玩”。手里的钱在赌博花完了,随同的同乡说帮他借,“打了个电话,带到赌城旁边,我也不晓得她们认识,事后才意识到他是干这一行的啊。”
卫军说赌博旁边四处是“那种”公司,“大陆的人好多,十几个年青人背著包在赌博旁边,然後你进去,问你钱花完了要不要还钱。”
卫军由同乡带到美高梅饭店二楼一间“贵宾室”,在一张写好的收据上签字,手持身分证给对方照相。当时有人拿了身分证出去,“估计是验真假”。马上卫军收到五万港元现金,两个人贴身然後他“杀回”赌场。只要卫军一赢,就交百分之一给她们,输了自己负责,不用为这五万港元付额外月息。
最后,卫军大约交了一万多现金给按揭公司,又把手里剩下的几千块还给按揭公司。他不想赌了,也没想要借钱,他想回去。这时,贴身然後卫军的两个人,把他带到了一间转租屋,二楼,铁门。
卫军这才明白,自己被拘禁了。
图为香港美高梅娱乐场
软禁香港:她们说把人偷渡到缅甸做工,直至偿还债
“我进去的时侯,上面还关著其他两个人,其中一个人,早已是第二还是三次被关在这儿了。”卫军追忆道。按揭公司老总租了三间房,据称日房租共1800港元。
“他们(通常)不打架,就是关著,两个人不离身,看守五六个,外边还有公司的人,让用电话叫你家里凑钱,三天不还,三天的租金伙食即使到你身上。”
卫军不想借钱,也不想让家里晓得,家里也没钱。他不搭腔。看守给他看逃债者被打得呕血的视频追债公司讨债手机定位,还说实在不行,就把人偷渡到缅甸做工,直至偿还欠款为止。卫军沉默,幻想逃过一劫。
第二天,父亲不停给他打电话,看守夺过电话,家人得悉,到处欠款。
转租屋内浴帘严实,看不到外边,不过两个看守长时间贴身然後,总有松懈的时侯。卫军趁看守不注意,悄悄用陌陌给家人发定位。他偷偷摄了浴帘缝外边的墙上,起码可以看见颜色,又拍了送来的快餐盒上的名子,发给妈妈。
妈妈N向香港民警电话报警。我们到了转租屋附近,宣称找不到人。我们对妈妈的说法,一是可能手机定位不确切,二是转租屋是私宅,她们不能闯进私宅调查。
这时,两个贴身看守开始把卫军当成球推来推去“玩”。过了第二个夜晚,卫军实在受不了,说自己卡上还有两亿元存款,此时家里也筹够了钱,一共交给按揭公司五万五千元,五万是收据上的欠款,五千是卫军这三天的“食宿费”。按揭公司立刻叫了辆转租车,把卫军送到广州香洲口岸。
下午十一点半,卫军抵达口岸,刷了港澳通行证,按了指纹,却未能通关。一位男士把他带到一间小屋。十二点海关上班后,两位女子把他带走,不说话,不解释原因。卫军焦虑到了极点。到了我们局,他才晓得妈妈报警后,香港赌博罪案调查处介入调查,他收到“通传令”要配合民警调查。
“所有的问题都问了,就是不问我被关在那里,让我到赌城现场指认,赌博旁边都是她们(按揭公司)的人,都认得下来,我怕报复,那里敢指认啊……”卫军恨不得马上离开香港。“我找到一个没有房贷公司的人的地方,说,就在这儿。我们去调录象,饭店总监说摄像头坏了,没有录象……他们就带我回司法警局写记录,说不晓得嫌疑人的外貌,之后有线索继续调查”。
但卫军心中有疑虑:“我当时把快餐店的名子都偷偷摄给妈妈给我们了,她们为何不去快餐店去查谁订的快餐,一查不就找到我了吗?”
在缺少社会防护网的境况下,小峰也好、卫军也好,越是身处社会底层,越是步步圈套,在物质欲望和社群气氛的推进下,走入赌博及按揭鲨鱼们伸开的血腥大口。
2017年11月,卫军又去了香港,又做了同样数额的“贷款”进赌博,又被羁押到转租屋。他把地址包括楼层透漏给妈妈求援。N报案后,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卫军,看守者立刻转移了羁押地点。最后还是家人出钱把他赎了下来。
图为北京一城中村,下午居民玩麻将
“你挪到那里去!我们也能把人抓回去,活埋!”
北方小镇的市民,地缘、血缘关系紧密,本地按揭公司和放款人心知肚明,当事人大多数无力还贷,将还贷对象默认为欠款人的家人。总之地方小,跑得了僧人跑不了庙。
给小峰放款的发哥,按揭公司总部开在市里,城区也有分公司,都是合法注册。“我们是做正规生意的,没职业、不可靠的人不借。”放贷前,发哥带人去了小峰家,查看他——实际上是他父亲的资产,房屋、农田、山林、店铺、车……核实无误后,带著鄙人和现金到小峰家,取走电气店营业执照和离婚证作抵押,让小峰按手印、打收据、拿著身分证拍照。
“跑,看你挪到那里去!我们在北京也能把人抓回去,活埋!”说到后来,发哥在电话里基本上是喊。
“不还,债主有的是办法。现今囚禁少了,虽然犯法,但各类精神摧残少不了。”时不时到家里和你一起吃一起睡,晚上扔个爆竹,春节过年上门逼债……最后,按揭公司将欠款人告上法院,身分证上“老赖”黑名单。L和K对按揭公司讨债方法如数家珍。
80后L是小峰的老乡、校友,四、五年前放过债,一万的本息,月息三天三百。“就一个小镇,家破人亡、妻离子散的多的是。逃,一辈子无法做人,身分证也无法用。”L说。
和地方上注册的小额按揭公司不同,不少网路公司的讨债手段以恐吓负债人的社会关系为主。
卫军在网上欠款时,按揭公司发送第三方查看通信录的授权确认码,他接受了,按揭公司获得了他三个月通讯记录,包括家人和他的老总。
更大的代价在前面,卫军在欠款人陌陌群里哭诉,“崔(催)收的现今弄得我工作的(都)丢,找我干活的老总被电话恐吓得个个都躲著我,刚开始还准备渐渐还,如今毛都没有”,“连我去看过一次病的大夫都被打电话……脸都搞臭了”。
另一名陌陌群成员晒出被催收的邮件“……经多次催款后仍拒不偿还……我司现将调阅近三至六个月的通话记录,以联系亲戚、朋友、同事等相关人呼吁你履行还贷义务……”。有人晒出房贷公司催收的邮件截屏,按揭公司称“这个相片发给你亲戚同学帮你捐款”。隐去大半截的相片中,可以看见坐著的裸露的头部,起码可以确定下半身没穿裤子,隐私部位用一块纸板遮住。
回到小峰一家。电话催债、上门逼债次数多了,尽管侥幸对方可能只是“说说而已”,但一想到这些“砍断腿”、“活埋”的话语,白色的喷漆和发疯的鄙人,顾及时常单独在家的女儿和小峰两个幼女,全家人难免提心吊胆。
不乐意搞得邻里皆知,小峰妈妈施展父母权威,要他回去,同时要小峰在大城市里生活的兄弟姊妹义务分担债权,母亲则自己担保向同事借现金:“不然他的下半辈子就毁了,不能做人,连出门赶车都困难……两个儿子如此小,如何办!”
小峰的姐姐喝一口饮料,不乐意为小峰的行为埋单:“怎么保证下一次(小峰)不会捅出更大的乱子要我们填?”
小峰不说话,母亲出面协调:一定从严管教,让他改过来……先把高利贷还了,剩下的他自己渐渐偿还。
“以后我们家里任何人,不许沾赌,哪怕是春节过年的娱乐!”小峰妈妈信誓旦旦地说。在小峰“跑路”之前,母亲也是“小赌怡情”的拥护者。“不打牌,(舅舅同学碰面)干哪些?(不玩)你一个同学都没有,”小峰妈妈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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